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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計程車到了薰衣草花田,便放我和樓晴下車。

  其實應該要先去旅館的,頭暈使我的思緒變得混濁,只好拉著從計程車上卸下的行李,先和樓晴進入薰衣草花田裡觀光。

  渾渾噩噩的。完全不知道到底經過了哪裡、走過了也沒什麼印象。

  原本應該綻放的紫色薰衣草花,幾乎沒開半朵。

  耳裡聽見樓晴埋怨的聲音,我沒有力氣去安慰她並道歉。最後是樓晴自己釋然的跳下薰衣草花圃去玩,假裝低頭聞著並不存在薰衣草花香,走得遠遠的還對我招手,用雙手當作擴聲器,遠遠的叫我替她拍照。

  「好好好……我這就拿相機。」

  我彎下身體,拉開皮箱的拉鍊,從裡面取出照相機。

  這時,喉嚨猛的一癢,又開始咳起來。

  「咳、咳咳、咳……」

  咳到最後,從胃湧上一股酸意,把大腦刺激的發麻,接著嘴巴也是一酸,我嘔吐了。

  「嘔……嘔……嘔……」

  彷彿要將胃裡殘餘的渣渣都給扔出來,我不停吐著。

  遠遠的看見已經察覺情況不對的樓晴正朝我跑來,然後便眼前一暗,眼皮無力的垂下。

  樓晴趕來時,我順勢倒在她的懷裡,只聽她不停哭喊:「有沒有人能幫我叫計程車?帶我生病的朋友去看醫生!拜託了!有沒有人能夠幫忙!拜託!」

  ──這裡是日本,妳講中文他們怎麼可能會懂嘛。樓晴果然很傻……

  這麼想的同時,我也失去了意識。

  

  

  

  在高雄的日子還是照樣在過。

  只是我已經完全感受不到這樣的生活究竟有何新意,我又是為什麼要來到高雄就讀。

  我想,唯一不一樣的只有夕雯。

  

  「喂!我問你,這題怎麼解?」下課時間,她拿著筆和題目卷跑到我的座位旁,蹲著身體趴在桌緣,眼睛張的水汪汪的問我。

  那是上一堂課剛考的英文考卷,我因為沒在上課,連及格成績都沒拿到。

  「不知道。」我擺出一張臭臉。

  夕雯總是這樣。縱使已經好幾次告訴她我沒讀書,讓她不要來問我,她還是常常抱著考卷或是參考書上的題目來問我。

  儘管我持續表達反感,她依舊不迭地向我問問題。

  剛開始我大動肝火,對她明擺著找碴的行為感到倦煩與厭惡,甚至一度認為她和其他同學一樣都只是來嘲笑我,嘲笑這個從建中出來卻成績丟人的我。

  然而,有次我瞥一眼她的考卷,卻發現她的成績比我更慘不忍睹。我不敢相信這麼認真文藝的女孩會考成滿江紅,我開始對她留上神。

  上課時,夕雯總是認真聽講抄筆記;課堂下課也常常和老師討論問題,私下寫參考書和考卷的題目更是不勝其數。

  但她的成績依舊慘然。

  漸漸,我從她的眼神中察覺到她異於他人的認真,於是我軟下態度。

  「這問題我也不會,妳問別人吧。」

  「但我也問過其他人,他們都不會我才來問你的啊。」

  「我上課都沒在聽,就算他們不會你也不該來問我。就這樣。」我離開座位,走出教室上廁所。

  那時的我,還不能理解夕雯究竟為什麼一直來煩我,儘管知道她沒有惡意。──也許真的只是單純想問我問題吧。當時我如此結論。

  

  夕雯是個特別的女孩子,至少在我對女孩子的認知裡,她是絕對特別的存在。

  很多時候,她會找我說一些文稠稠的話,高談闊論一些充滿理性和知性的理論──雖然常常是些歪理──我想,應該要用『文藝』來形容她才對。

  但偏偏夕雯又活潑的不像個『文藝』的女孩子。我很難想像她會安靜的坐在位子上讀著文學鉅作的樣子。  

  和夕雯的關係逐漸好轉後,夕雯便開始找我討論一些奇奇怪怪的主題。從最普通的是先有雞還有蛋開始,甚至有時還討論到一夫多妻制和儒家倫理的合理性。

  從爭論中,我發覺她的思考角度有別於所謂的『正常人』。但真要說她錯,我也都辯不過她。

  

  某天,夕雯似乎心血來潮邀我陪她買參考書。本打算回絕的,她補充說順道帶我逛逛高雄,請我吃一頓好吃的。

  可能是衝著有得吃,我就這樣傻呼呼的跟著她走。

  買參考書的過程很平凡,我就站在旁邊等她選好參考書,意外的她沒有向我徵詢意見,付完錢後便離開書店。

  夕雯帶我繞著商店街散步,邊走邊閒聊些和高雄有關的趣事。天色漸暗,不知不覺到了晚餐時間。

  這時,夕雯忽然停下腳步,往某處騎樓看去。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是名乞丐,不停嗑首向路過的行人乞討著的乞丐。

  她走過去,從皮夾裡掏出一張五百元紙鈔,遞給乞丐。

  行得稍遠,我才皺眉訝問她為何如此慷慨。

  「不過只是個乞丐而已,不是嗎?」

  「乞丐也是人啊。」她理所當然得回道。

  「憑著他人的施捨搖尾乞憐而活,那已經不能算人了,只不過是條狗。」我嗤笑。

  「你……」似乎認為我說得太過,她有些生氣的瞪我一眼。

  「我……?」

  「算了,不過是個乞丐而已,不值得吵。」她哼一聲,別過頭。

  「妳看,『不過是個乞丐而已』。」

  「……哼!」

  一時之間,僵硬沉默。夕雯走著走著,領我離開商店街。

  我自知話說得過分,想道歉卻拉不下臉,『為什麼我要對她道歉?』的心理作祟。

  一會,夕雯緩緩開口:「其實我覺得,乞丐也是在做生意。正因為這世界上有許多心高氣傲的買主,才有售出自尊的乞丐。那麼我只花五百塊買一份自尊是不是還稍嫌便宜了點?」

  我啞口無言。

  夜晚的天空飄下細雨。夕雯拉著我到一旁公寓樓下的騎樓避雨。

  『咕嚕』一聲,我肚子發出宏亮的聲響。

  夕雯露出酒窩笑道:「你餓了吧?」

  我尷尬靦腆的紅著臉,沒回答。

  「抱歉啦,要請你吃飯的錢剛剛全部拿去捐給那位老先生了。」夕雯不好意思道,「不然待會你到我家來,我做飯給你吃吧。嘻嘻。」

  ──這就是夕雯。

  

  那天我當然沒有真的去夕雯家讓她做飯,而是回到貝勒給我的住所。

  時間轉移到第一次段考,我拿了個中後段的分數。為此,我被班導師找去特別談話一番。不外乎獨自在外讀書要自立自強、不要辜負老師和學校對你的期待以及重提我曾經是建中學生之類的話。

  我當然一點都沒放在心上。

  班上同學知道我的成績後,有好長一段時間都用這個當作梗來打趣我。我並沒像剛轉學來那般發脾氣,而是默默走出教室,夕雯便會出來安慰我。

  

  放學後開始打工。

  一個禮拜有三天要去璽敏工作的便利商店上班。璽敏不怎麼說話,挺安靜的女孩,專心在工作上。

  而我也慢慢習慣來到高雄後的生活。

  

  這天傍晚,打工到一半時,手機忽然大聲響起,於是我像璽敏道聲歉,將幾名等待結帳的客人交給她之後,走出自動門接起手機。

  「喂?」

  「嗨啊,是雲紹弟弟嗎?好久不見啊。」甫接通電話,另一頭便傳來爽朗的女子笑聲。

  我愕然,問道:「妳是?」

  「唉呀!你沒把我的手機號碼存進電話簿裡嗎?還是那時候沒抄到呢?也是,剛好那時候進入戰鬥呢。想起來從那之後我們就沒聯絡吧?嘿,怎麼不說話阿,雲紹小弟弟。」

  「……是Xx菲xX嗎?」我思索片晌,才記起墨香裡說要提供我住宿地方的那人。

  原來她不是網路人妖,是貨真價實的女人啊。

  「啊啦啦,叫我菲姐就好。還好你沒忘記。怎麼樣?決定要搬來高雄了嗎?」菲姐開心的問。

  那瞬間,我腦海裡替她的外表勾勒成一位有肌肉且皮膚黝黑的豪邁大姐頭。

  我哂道:「已經在高雄了。現在的話辦理入學哪來得及。還有,那天後來我有撥電話給妳,可是妳的手機打不通。」

  菲姐這才恍然大悟的「哦」一聲,續道:「抱歉抱歉,那天手機沒電,後來因為被編輯催稿的關係,閉關,將所有通訊設施都關閉了啊哈哈,抱歉啦。那麼你現在住哪呢?如果要付租金的話要不要搬來我這,可以算你便宜點哦,啊哈哈。」

  「哦,這樣啊。不過沒關係,我住朋友提供的房子,免費的。」

  「這樣啊。那你住哪啊?改天我去拜訪一下。啊哈哈。」

  我皺眉,儘管先前在墨香裡面和她相處的時間不短,但心裡還是對和網友見面這件事有所牴觸,於是婉然拒絕。

  但菲姐似乎相當有興趣,咬著這個問題不放。

  最後,我見璽敏一個人在櫃台忙不過來,加上不想和菲姐再纏下去,於是我匆匆說出地址,欲掛電話。

  然而,掛斷電話之前,菲姐從電話那頭說了句讓我相當在意的話:「……咦?那裏不是……?嘛,算了,雲紹小弟弟,之後住得不安穩的話再來找我吧。啊啦啦,烏鴉嘴了耶……」

  她「嘟」的一聲結束通話。顧不得心中那點不安,連忙進去幫璽敏分攤結帳工作。

  

  在那之後,我感冒了。

  夕雯知道後,先是打了通電話嘲笑我是個「夏天也會感冒的笨蛋」,問了我住所地址,說要替我送講義和筆記。

  「不用啦,妳還要麻煩走一趟。何況妳也知道我平常沒在認真,拿了筆記也不會看啊。」我邊咳嗽邊拒絕。

  「不管。上次還欠你一頓晚餐,這趟過去就順便幫你弄晚飯吧,感冒了自己也難解決吧。何況筆記你不看,我也有不會的地方要問你。就這樣。地址給我。」

  我艱難的說出一串地址,放學後的一小時,門鈴響起,夕雯到了我家。她先是很驚訝的四處張望,然後用讚嘆的語氣說道:「欸~?想不到你這個外宿生能夠有這麼好的住處,租金一定很貴吧。唉,都比我家寬敞啦。」

  「沒付租金,朋友借我住的房子。」我簡短的回答,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哦,這樣啊。難怪。」她點點頭,打開書包將筆記遞給我,便拎著一袋食材走進廚房。

  原本想和她說不必麻煩的,但手上沉甸甸的筆記卻讓我的話梗了回去。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這麼幫助我?如果我還在台北的話,感冒有人打通電話關心就很不錯了。

  ──是因為她特別在意我嗎?因為我是轉學生?因為我是從建中轉來的?

  我不能理解夕雯。

  而我也從來沒有完全理解過任何人。

  

  我茫然翻開夕雯的筆記本,一行一行閱讀,卻凌亂的難以辯讀。我習慣性的試圖尋找我能理解的部分,一邊疑惑的思考。

  於是我走到夕雯身邊詢問,「欸,這裡抄錯了。」我指著筆記上的圖示和方程式。

  「咦?哪裡?」夕雯回過頭,訝問。

  我指著她應該是計算面積的方程式,「這裡。不是sin30°而是cos30°吧?」

  「啊?」她愣一愣,「兩個不一樣嗎?」

  我一以為她在開玩笑,於是有些惱怒的瞪著她。然而正對上她那無辜眨著的大眼睛,從裡頭卻看見了假不來的天真和不解。

  我嘆口氣,藉口頭又暈了坐回沙發上。

  唉。

  

  夕雯煮的稀飯很好吃。在高雄後第一次讓我嚐到一絲依賴的味道。

  飯後,夕雯說要和我討論筆記。我以不舒服為由推辭了,她把筆記留在客廳桌上,囑我務必好好讀完筆記,才跟得上進度。

  我想問夕雯,話到口邊卻忘記原本要問些什麼。這時,夕雯才搔搔頭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道:「那個……劭。」

  「嗯?」

  「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不過我想還是提醒一聲好了。」她搓搓手。

  「說什麼?」我問。

  「其實啊,其實啊……這棟房子好像先前出過人命,有人傳說鬧鬼,所以賣不出去。」她略一頓,「也就是說……這應該是棟鬼屋。」

  

  在我還傻在當下時,夕雯離去。

  「磅」的關門聲才讓我恢復過來。

  「鬼屋……嗎?」我環顧這間住了有兩個多月的『家』。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嗎?從得知所住的地方是鬼屋後,白天出門都會覺得附近鄰居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晚上獨自回家走在無人的樓梯間也心裡毛毛的。晚上更不時作些噩夢,彷彿住處裡真的鬧鬼般不時有長髮白衣女子飄過的噩夢。

  最後受不了這種狀況,幾天後傍晚打工時追問璽敏才稍微了解事情。

  ……

  那是貝勒的家。貝勒過去的家。似乎是爸爸欠了一屁股的債,然後自個離開。媽媽雖然在法律上和爸爸辦了離婚,財產應當分開計算,但地下的討債公司根本不管這個,三天兩頭騷擾貝勒一家。

  某天,貝勒的媽媽要到市場買菜,貝勒一個人在家。然而,貝勒媽媽出門後,在樓梯間便被討債公司的人堵住,他們要求她開門讓他們進去,貝勒的媽媽不肯,於是討債集團拿球棒不停毆打貝勒的媽媽。

  貝勒覺得媽媽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於是開門,這時貝勒的媽媽已經失血過多,送醫不治。

  「……聽說好長一段時間,樓梯間裡她媽媽的血跡怎麼擦都擦不乾。後來大家就紛紛搬離那棟大樓,也是這附近有名的鬼屋了。」璽敏說道,一臉哀悽。「我知道的也就只有這樣。其他的,貝勒他也沒告訴我。」

  我沒接話,拿出手機默默的走到戶外,準備打給貝勒。

  號碼撥好了,按鍵卻遲遲按不下去。

  天色已暗,騎樓的日光燈管外幾支夏蛾飛來飛去,不時衝撞著燈壁。

  

  忽然想起我不願意和任何人提起的過去。

  

  我將貝勒的號碼刪掉,改輸入另一串號碼。嘟嘟嘟響三聲便接通。

  「Xx菲xX嗎?我是雲紹。」

  

-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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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incentii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